谢志强
张浩喜欢星期一,是因为星期一可以上学。他迎接星期一的方式,是先把头伸出窗外。如果下雨,他就把脖子拧过来,仰望天空,雨滴在他脸上,他会不高兴地说:雨。如果没雨,他就会一边笑,一边结巴地说:妈妈,校———校服。
张浩仰着脸和楼上的一张往下看的脸相对,上边的脸发出尖叫,还对窗内喊:下边有个孩子,像外星人,从没见过这样的脸。
张浩被楼上那张脸发出的尖叫吓哭了。妈妈说楼上新搬来的阿姨不认识你,你就对她说你好。张浩哭止,当他再次仰望,那张尖叫的脸已消失在阳台。张浩以为是妈妈把那张脸变走了。
随后,张浩赶到学校,看同学王海和老师打羽毛球,他也不喜欢王海的尖叫,可是,他想摸一摸王海手中的球拍和长着羽毛的球。羽毛球飞来飞去,他相信,那一定是王海养的一只鸟。只是王海拍它时,它会不会很疼?它不哭,说明它很高兴。
老师说:张浩有一对隐形的翅膀。
这是长篇纪实文学《一个都不放弃》中一个小主人公张浩的一个平凡的早晨。
钱利娜写出了平凡的奇迹。张浩,智商25,唐氏综合征患者,又称先天愚型,已上五年级。张浩的故事,包含了这部长篇纪实作品其他六个故事的基本主题和元素:小主人公与世界的关系,以及飞翔的意象,双向的博大的爱。其普遍的意义不限于一所学校、一群孩子、一批教师。因为全世界1亿智障人群中,中国占了1300万,而中国有1700多所类似“达敏”这样的特殊教育学校。这是一个中国的故事,也是一个世界的故事。
2012年冬,钱利娜进入这所特殊学校———达敏学校,历经数月的采访,然后几易其稿,她把这个爱的故事和爱的信息传递出来。
读毕《一个都不放弃》,我首先联想到天使的形象。古典文学的天使与当代文学的天使,其形象有个很大的差异,由完美转向残缺。当代文学的天使形象,都有缺陷,而且,比我们所谓的正常人还要“低调”,我揣摩出自残疾或者智障的原型。
世俗观念里的不正常,其实是正常,而所谓的正常,其实是不正常。所以,我视《一个都不放弃》中的七个孩子,为正常的小天使。每个孩子,都是降临我们中间的小天使,怎么接纳,怎么守护?钱利娜写出了生活在我们中的小天使,同时,也写出了守护小天使的教师、家长———一个都不放弃。小天使降临或生活在我们中间,是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的体现,也是对我们所谓的正常人的一种提醒,也给我们所谓的正常人提供一个视角———小天使纯真的视角和天真的声音。
能够隐约地发现,钱利娜写这群特殊的孩子,有一定的限制。这种限制性由非虚构的题材和表现的对象所决定。这样,对作家处理体裁就是一个严峻的考验。到底该介入到什么程度?到底应探测到什么程度?钱利娜很好地把持了其中的分寸和姿态。让我们在文本中感受到,作者替当事人着想的同时,那字里行间,总是传达出怜悯、谦卑和博爱的情怀。
替当事人着想,其中的一部分素材略去了。我还是能够感到《一个都不放弃》隐去的部分。这种隐去,是对这个题材限制性的表达策略。这种表达的策略不仅仅是一种方法,还是一种道德。作家的道德、良知会体现在对素材的处理方法上,从而,妥善地保护当事人敏感而脆弱的隐私。
钱利娜是年轻的诗人,还创作过小说。首次涉足纪实文学,可以明显地看出她自觉地将诗歌、小说的方法运用到了这部纪实文学作品里。
叙事中,她利用了小说的方法写事写人,使得形象鲜明、突出,情节展开清晰、流畅,但又坚持了非虚构的底线;鉴于表现对象的特殊性和敏感性,对不同人物的经历,进行整合,却又限制在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的范围内,考虑到保护孩子和家长的隐私,多数人物还采用了化名。
诗歌是钱利娜的强项。我看出钱利娜对细节的敏感,尤其对意象的把握,相当到位。她贴近人物的细微之处展开叙述,渐渐地,将其发展为一种诗眼中的意象。比如,关注小物件:橘子、毯子、花朵、夹子、国旗等,而系列小物件构成了小孩与世界关系的媒介。其中有遗失与寻找、封闭与敞开、绝望与希望、平常与奇迹、放弃与接纳之类的纠结、融合。因为,达敏学校,不限于把小天使一般的孩子守护在“世外桃源”一样的校园,而是,陪护小孩融入世俗的社会。每一个小物件不经意中能够上升到精神的层面,升华为难得的诗的意象。
《一个都不放弃》有两个总体的意象,一个是小孩飞翔的意象,一个是向日葵的意象。这两个意象显示出小孩、教师、家长对爱和美的向往。而七章里,每一章也有一个立意,一个意象,并且,每一个孩子也有一个本能的意象。比如,喜欢红色的吴悦,数星星的成吉,这一系列的意象形成变奏,集聚起来,构成了合奏。每一章节、每个小孩,像一个花瓣,总体构成一个向日葵的意象,向着生命的阳光,向着人间的温暖。达敏学校,某种意义上说,是一片生长向日葵的地方,是发生爱的奇迹的地方。